文/杜 清
长江埠的戏曲活动,以自娱自乐之传统为背景,以繁荣一时的民族工商业为诱因,肇端于上世纪末,衰落于日寇占领之际,其间还出过几位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。
南北大戏楼
长江埠南、北两大戏楼,建于民国七年至民国八年(1918年~1919年)。其时德国人在长江埠修筑川汉铁路,因战事仓促撤退,大量土木堆弃涢水岸边。乡民乃相谋用弃料建戏楼,不足部分则由各家"凑份子"。先南后北建成戏楼两座。南戏楼面朝关帝庙,背靠南山头,左临天字街,右接易家塘。北戏楼依涢水,向龙泗湖,左靠百子庵,右附北门。两座戏楼均为土木结构,分上、中、下三层,台顶离地三丈多高,楼体飞檐翘角,古色古香;周围粉水墙,墙上描龙绘凤,所有飞禽走兽,人物画像,无不栩栩如生。台顶正中瓦面,砌有三尺高葫芦形金顶,风雨中挺立,日照下闪光。顶层八个飞檐下,安有八个拳头大的铜铃,夜深人静,遇风即响,叮当声响彻内外。台面既宽且大,台中顶棚,镶嵌着八卦太极图,两边耳台及东廊、西廊,错落有致。戏楼的正中各挂一金字大匾额,南为"律吕从风",北为"曲缠流水"。进出口处都挂金字小匾额,进场处为"别善恶",出场处为"寓褒贬"。这些大小匾额都是在戏楼建成后,由地方商会的头面人物选择吉日,披红挂彩悬于其上的。此外台口所挂的匾额,则为个人所立,南为"古鉴",王永和立,北为"大罗王",马正兴立。首次开场演出最为热闹,不少颇有名气的戏班争相添置行头,聘请 "红角",以争得首演为快;方圆百十里内,集应城、云梦、汉川三县边界之民,或姑嫂、或妯娌、或表兄弟相邀相携,汇入长江埠,挤得街上水泄不通,各家店铺争相招揽生意,盛极一时。当时,邻县不少"红班"想来演戏而不敢来,有的衣箱道具陈旧,有的角色不全,若非衣箱新、道具全、角色齐,谁敢问津?
常来长江埠演戏的有花家班、涂家班,还有凤林、桂林、遐林等班子。每年春节、五月间、八月间,戏楼下大鼓擂得震天响。特别是春节"大开张",从正月初八开始,南、北两楼,各赌风采,热闹如春潮奔涌,好戏连台,一唱个把月。戏班的报酬由商会从各店铺抽"厘头钱"付给,不很重,戏一唱起来,热闹丰凡,赚的钱比平时多几倍,商户都愿意出。平时,戏楼不开锣演戏,上下都盖上雨板,保护台面,以至多年后,戏台依然金碧辉煌、宏伟壮观。传说邻县天门的脚伕抬杠,常常争论的议题就是谁知道长江埠戏楼有多大?台面有多宽?匾额上写的是什么?长江埠戏楼名声之大,由此可见一斑。
有年大旱,立夏半月无雨,秧插不下去,人们焚香叩拜求雨。长江埠写戏的头人们,会同地方绅士商议,要求戏班演求雨的戏。于是,北戏楼上演"斩龙头",南戏楼上演"闹龙宫"。却也凑巧,戏未演完,天气突变,霎时雷电交加,大雨瓢泼。北戏楼的观众打着雨伞看戏,南戏楼地势低洼,涢水冲满易家塘漫灌戏场。戏班欲停演,但观众不依,不得已,台上的演员挽起裤腿唱,台下的观众坐着划子看。这戏演雨来,虽属巧合,但在长江埠传为美谈。
围鼓班
长江埠能够建起两座戏楼,围鼓班功不可没。围鼓班是个类似业余剧团的民间戏曲组织,从清·光绪初一直相传下来。班子内的人员来自本埠各阶层,或是商铺老板、或是跑堂伙计,都有规矩职业,演戏只是一种爱好,不取报酬。他们唱汉戏,"一末"到"十杂",角色齐全,有的角色还很棒,与汉口大戏院的角色相差不大,只是不化妆,不挂衣(这是他们的规矩),安排戏目,分配角色,一般是各执各的行当。他们为人都比较清高,外界人称他们为"玩局"。围鼓班有吹拉弹唱的"文武场"(行话,搞乐器的),打击乐闹台开锣,开锣戏一般是"兴汉图"、"渭水河",后来南北两头戏楼的开锣戏也是这两曲。每逢节日,他们就在公共场所搭起不高的台子演出,谁家有寿庆喜事,不分南头北头,只要邀请,征得"先生"(围鼓班头人)同意,他们就应邀赴会。主人只需用木板搭个临时台子,供应点茶水,很少招待酒饭,也无需其它花费。围鼓班有时也应邀到外埠或县城去演出。韩诚记做生日,围鼓班就应邀到城关唱过。当时,府河上下,附近各县的专业戏班,对长江埠的围鼓班都非常尊重。每到长江埠联络演出,必得先拜望围鼓班,倾听意见,接受安排,虽然来演出的戏班有地方商贾出"盘子钱",但演出事宜仍由围鼓班酌定。本埠南北两头所写的戏本,也要请围鼓班审定。围鼓班的"先生",多是地方头面人物,"先生"主持围鼓班,招收学员,每个学员每月收两块银元,以作灯油费、茶水费、乐器更新等费用。交不起钱的,帮忙干点杂活,可以抵学费。这个班经常有学员好几十人,学习地点先是北街、四官殿,后是河边的三界庵,长年不衰,搞得很红火。围鼓班的教师也经常到处拜师学艺,加油充电,他们的传人,如刘嚼头、张立三、李麻花、普经武等人,后来皆成为吹、拉、弹、唱,无一不会的围鼓班高手。
普经武继祁德楷之后,成为围鼓班的先生,主持围鼓班。他的职业是水果行老板,也是地方头人,最拿手的是"锤皮"(打鼓),指挥打击乐,也擅操琴。当时围鼓班里如王福安、张天来、李华连等都拉胡琴,但均不及普经武。
普经武为人义气,乐善好施,威望极高,多年后长江埠人称呼他必带"先生",谓之"经武先生"。他有四件别人没有的好道具:一副白髯,一条马鞭,一件绿莽袍,一件绿斜子。白髯是马尾巴毛一根根劈开扎成的,马鞭是纯马尾,绿斜子的水袖是上好的缎子,在小戏班中一般很难见到这样的东西。这四件道具原是一位唱老生艺人的,那人因贫病交加,羁留长江埠,全靠普经武供吃管喝,给他治病,还给钱他抽鸦片。病愈后,那人留下四件道具作为酬谢。普经武是长江埠少有的超越南北两头争斗的头人,不论是南戏楼还是北戏楼唱戏,戏本子都要恭送他审定。
二十世纪三、四十年代,地方上的头面人物往往就代表地方政权,闯江湖的每到一处都必须拜谒,做生意方有保障。当时外地不少戏班到长江埠唱戏,其中不乏有姿色的女眷,或因故得罪长江埠人的,少数长江埠豪强便要求普经武在点戏时刁难戏班,点难度大的戏,累死累坏台上艺人。但普经武从来不干,只是居中调停,化解矛盾,赢得了众人尊敬。1943年,普经武因病去世。死后第二年清明节,围鼓班全体成员齐聚其坟前,唱戏一天,表达对他的深切怀念。
解放后,由围鼓班演化而来的业余剧团,曾配合党政中心作过多场演出,演了许多好戏,名噪一时,还先后为县剧团输送了三名演员。
奇伶"龟板甲"
汉剧俗称大戏,演员分10个行当,名曰:一末二净三生四旦五丑六外七小八贴九妇十杂。这十个行当中,"末、净、生、旦"最为吃香,而"十杂"既难演,又很难唱红,一般都只拿三四等"包银"(工资)。"十杂"通常饰张飞、李逵之类的角色,对演员要求很高:一要貌魁梧,二要武功硬,三要嗓门亮,所以演"十杂"的少,演得好的就更少。龟板甲却是例外,他也唱"十杂",但唱到哪里红到哪里,待遇绝对是"顶帐包银"(最高工资)。
龟板甲,长江埠人,生卒年月已不可考,真名也不清楚,如今仅仅知道他姓李,又称李管师傅,民国初年去世。此人生就三个特征:跛、驼、麻,也许是抽鸦片的缘故,一生未娶老婆。不过,龟板甲这个艺名倒是响亮,在涢水上下、天门河、沔阳一带几乎是无人不知。
龟板甲原在天门混得不错,后因栽培徒弟,让其有发展空间,多年不在天门走动。一天下午,龟板甲背着行囊,寻到一家鸦片馆内,便再也走不动了。正闭眼过烟瘾,鸦片馆内忽然有人大声嚷起来,中间夹杂着一些近乎乞求的话语,引起龟板甲的注意。原来,镇子里正在唱连台戏,这一晚唱到《扎篙围滩》,扮王彦章的"十杂"是主角,这戏班中请来唱"十杂"的偏在这节骨眼上扬言不演了,溜到鸦片馆内吞云吐雾。细听之下龟板甲才知道,这唱"十杂"的也算是一个"红角",名声倒也不小,为包银的事与戏班不睦。那时艺人社会地位低下,吃江湖饭,各方面都不能得罪,弄不好就要砸饭碗、破财,甚至出人命。来人好话说尽,最后竟然跪下了,那"红角"却仍不松口。龟板甲见状,忍不住高声劝到:"老兄,人家如此将就你,该知足了。弟兄之间,何必把事做绝。"说话中,那"红角"扭头把龟板甲上下打量了一眼,也不答话,又掉过头去。龟板甲忍住怒火,又继续劝了几句,晓以江湖道义、戏人规矩。谁知那人非但不领情,反而以为是在当众教训自己,猛地转过头来,冲龟板甲吼道:"我是肯定不去的,你讲义气,你去!"言罢,斜着眼睛把龟板甲从上至下扫了一遍,神情十分轻蔑。龟板甲当下拍案而起,对戏班的人挥手道:"不求他!我是唱十杂的,我来唱今天晚上的戏没问题。"
吃罢晚饭,戏台前的场地上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,还有些人扶老携幼,陆陆续续向这里汇集。黄昏时分,两边柱子上的大汽灯已点燃,戏班里化妆的化妆,摆弄道具的摆弄道具,不久就收拾停当。只有龟板甲没动,一个人蹲在"马门"(戏台两侧供演员进出的门)旁,拿一支旱烟管抽烟。他抽烟只吸不吐,烟雾似乎全部装在肚里。管事的请过两次,他只把旱烟管扬了扬,不起身,班头不由得暗暗着急,四五袋烟的功夫似乎比一天还长,脸上急出汗来。等前面闹台打起来了,龟板甲才不慌不忙地起身,把旱烟管磕了磕,塞进胸衣内,瞟了瞟戏班里为自己准备的那套衣服,却不动它,提起随身携带的行李,打开,取出一双高底靴穿上,走两步,两脚居然一样高,不跛了!抖开一件竹制"青打衣"(紧身衣),往身上一裹,带扣一紧,不驼了!挂上"青满"(胡须),戴好"扎巾盔",插上"翎子"(帽子上的羽毛);打开一个小颜料盒,中食二指一并,红的白的各沾一点随随便便往这儿一抹,那儿一涂,不麻了!披上"青靠"(将军服),别上"靠旗",显得威风凛凛,再也看不到那个跛子驼子麻子的影子了,直把班头看得目瞪口呆,暗暗叫好。
马锣一响,十杂出声。《扎篙围滩》中本要求此处唱"倒板",人不出场腔到台。龟板甲在吃饭时早与锤皮的商量过,改了。只见他踱出"马门",一个持篙亮相,接着一个"抱背",三百六十度大转身,遒劲而潇洒,顿时博得全场喝彩。急骤的马锣声中,龟板甲鱼跃而起,身子在空中迅即展开,这一手在戏里叫"扒虎",普通艺人只能跳尺把高,落下时双手与膝盖差不多同时着地。龟板甲一跃有三尺高,落下时双掌先着地,接着胸、腹、腿、膝、足尖依次而下,极富节奏感。台下有识货的,爆出"好"来!几个干净利落的动作做完,龟板甲开唱"小军不--住--帐把进--"声音高而响,破锣一般。随着"小"字吐气开腔,他那"装"在肚子里的烟雾喷薄而出,一句未完,身前身后已是烟雾缭绕,台下看他,如在云雾中一般。他的这手"吐雾"本领让观众大开眼界,掌声、喝彩声铺天盖地。有的观众曾听说有个叫龟板甲的有这招绝技,立即兴奋地大呼"龟板甲!""龟板甲!",引得全场都喊了起来。台下欢闹不休,后台班头早已眉开眼笑,打鼓拉琴的早把憋在心中的闷气吐个净光,把乐器演奏得更有板有眼。那个赌气的"红角"当时也挤在台下的人群中准备看笑话,见那个顶替自己的又麻又跛又驼的人竟是龟板甲,又是钦佩又是惭愧,偷偷地溜走了。
自这场演出后,龟板甲的名声更是如日中天了。
名丑"金狮猫"
有一年长江埠演《盗甲》,中间出现一个精彩场面,扮石迁的丑角身子笔直笔直地被悬空架起,只见他后脑勺枕一个椅背,脚后根搁一个椅背,中间不撑任何东西,居然有两个扮小军的一前一后从这丑角身上踩了过去。观众无不又惊又奇又佩服,看完戏一打听,才知道这丑角是长江埠人,叫易敦善(小名楚恩),艺名金狮猫。于是,一传十、十传百,金狮猫的名声很快响亮起来。
金狮猫,1906年出生,少时家贫,不得已外出闯荡,拜在吕平旺门下。因身材矮小,动作灵巧轻飘,吕平旺乃授之以文武小丑的戏路,并送艺名"金狮猫"。金狮猫不负师望,勤学苦练,不足20岁,一身艺业已与师傅不相上下,在"府河路"(那时汉剧分四个区域:上路荆州沙市一带,武汉为中路,黄冈一带是下路,孝感、安陆、云梦、应城数县为府河路,以中路水准最高,上路次之)各科班混得小有名气,在师傅的许可下,常常外出历练。这一年,某戏园开张,因吕平旺在"府河路"各科班里是首屈一指的权威,戏园老板一面派人持烫金请柬去请,一面叫伙计们扛着写有吕平旺的招牌绕场走了两三天。吕平旺不喜欢这老板为人做事的方式,婉言拒绝了。老板为了给自己撑门面,生出一条诡计,差人寻到金狮猫,谎称吕平旺已与戏园签约,因病不能出场,让金狮猫代替。金狮猫不知有诈,以为正是报答恩师的良机,跟了去。金狮猫涉世未深,既没有看师傅的亲笔签约,也没有与师傅取得联系,一心只想把戏演好,以免辱没师傅的名头,上台后分外卖力,给戏园的开场添了不少光彩。
消息很快传入吕平旺耳中,吕当即大怒,差人找到金狮猫,以戏班规矩要除"六根"(即剜眼珠),弄明误会后,"六根"没除,但吕平旺已难容金狮猫,将他逐出师门。
从此金狮猫落魄江湖,混迹于各草台班子。虽曾外出求师,但都被视为弃徒而无人愿收。尽管如此,金狮猫的技艺还是有所进展。
汉剧《藏眉寺》又名跑楼,演的是黄巢五月五日揭竿起义的故事,金狮猫扮演了空和尚。戏中和尚听黄巢警告,为了避开起义仪式四处躲藏,由钟楼而鼓楼,由鼓楼而罗汉堂,仓皇躲入寺前枯树。躲好之前,金狮猫道白:"这里好,这里妙,这里他们找不到。"腔调、神态极为滑稽、诙谐,逗得观众大笑不止。十分难得的是,在乡间用门板搭成的戏台上做"跑"戏,他不仅创造出一种如箭在弦上的紧张气氛,把观众的心都"跑"得悬起来,而且还让观众听不到他跑动的脚步声。据说著名京剧艺术家王玉蓉为了练"跑",每天绕院子跑圆场一炷香功夫,不间断地练了两年,才有所成就。金狮猫的"跑"功能达到使观众入戏的程度,足见其练功之勤奋,这也说明他当时确已初窥汉剧堂奥了。
金狮猫为人和善,富于幽默,茶坊酒肆赌场,只要有了他,必是笑声不断,生意红火。孝感、天门、沔阳等地不少镇子都有他的戏迷,只要他一到,准聚拢来,有的人甚至说他会寻乐子、爽快,跟他在一起,输钱也舒服。
金狮猫在长江埠演戏不多,一般都是在春节"大开张",长江埠唱大戏时才专门请他回来。每次回来,他都会给乡亲们留下深刻的印象。他的拿手戏很多,演《皮球滚灯》,他头上顶碗,碗中盛油,油里插灯草,点燃后在台上打滚。他可以做到碗不动、油不泼、火不灭,边滚边说些滑稽道白。演《八叉庙》,他也有些别人没有的招数,可以背对柱子跳起来,双脚倒勾在柱子上,然后"蹬、蹬"几步上了柱顶,在三四丈高、碗口粗细的柱子顶上做金鸡独立,唱"这一回是跑不得、动不得、掉不得,掉下去怕是连命都没得"。边唱边做出摇摇欲坠的样了,博得全场的喝彩。
金狮猫收入并不低,拿的是顶帐包银,却一直没有积蓄,也没成家。有戏唱时认真唱戏,没活干时嘻嘻哈哈过日子。1948年他下决心戒了鸦片。解放前夕,他同府河路的另几个名角被一同邀请到武汉唱戏,汉口"老长乐"戏园,武昌黄鹤楼下"乃园"都去唱过。当时,府河路戏班能进武汉唱戏的少之又少,金狮猫却在武汉混出了一定的名堂。1950年初,天门县到武汉去请戏班,金狮猫根据组织安排,随同前往天门剧团,并留在了天门。1956年,在天门病逝。
注:本文根据记录整理,未经本人审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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