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朱木森
某事失传,在老应城话中谓"传失"了。由于社会进步,文化普及和人员交流加剧,近20年来,大约一半传统的应城话传失了。而这些口耳相传的老应城话,可谓应城之传统文化,也可谓应城的地域文明,把这些传失了的应城话记录下来,兴许有意义。
一、语言化石般的称谓和名词。在传统的应城话中,祖父为爹爹,祖母为婆婆,外祖父母为家家爹爹、家家婆婆,称母亲为娒,娒字是我查遍词典找到的,在现实生活中其发音如羊羔恋母没有二致。至于父亲的称谓就复杂多了,除了不叫爸爸以外,诸如"父"、"爷"、"叔爷"、"伯"、"大"不一而足。衣:棉袄为"滚衫"、衬衣为"汗褂";食:做饭为"烧火"、火大了叫"烧腊了";住:客厅称"堂屋";大概源于生活的艰辛吧,厨房竟被称为"愁屋";洗澡则为"抹汗";行:步行为"步路走",乘车为"搭车"。某人离开居所数百上千米,如问哪去了,答:"开行去了"。至于"去",则一律说"弃","哪里去"谓"哪里弃"。在传统应城话时兴的时候,人的一生都与之息息相关。小孩出生叫"出世",娶媳妇曰"过日子",小孩病了为"做狗娃",大人病了为"不调和",长得漂亮谓"刮气",长得结实为"膀壮";两夫妻过日子为"做人家",聪明谓之"口"(念阳平声),傻子则谓"哈巴"或"入每",有出息谓"有谋",不出息则叫"不成在乎"。某东西坏了为"拆了",死了谓之"过去了"。有少妇嗔怪自己的丈夫:"我的那个玩堂,像他妈的个入每,长得一伙口,吃得象吞猴,黑了好达嗷的像鬼芮。"外地少妇听了肯定瞠目结舌。
二、耐人寻味的"几个不分"。老应城话中往往概念混淆不清,有好多个"不分"。一是豌豆、蚕豆不分,统称豌豆,有仔细的人则分别称为大豌豆、小豌豆;二是馒头、包子不分,都叫包子,而以大米粉包馅做的食品,则既不叫馒头,也不叫包子,而叫粑子;三是苍蝇、蚊子不分,一律叫蚊子,有的地方称苍蝇为饭蚊子,而称蚊子为夜蚊子;四是开水、茶水不分,都谓之"茶",客人来了,一杯白开水奉上,口称:"喝茶",也有将茶叫做"茶叶茶",以示与没放茶叶的"茶"相区别;五是煤和炭不分,煤即炭,炭也为炭。多少年前,就是那些很有文化的人回家做煤球,也信口开河:"我要回去做炭";六是哥哥、姐夫不分,都称哥哥。应城人很怪,愿意做姐夫,不愿当舅。有俗话说"撞见和尚喊姐夫",卑鄙小人也。直到近年,姐夫之称才流于口头,而轻薄之人则以称对方舅,为占到了便宜;七是毛巾、手巾不分,都叫"拂子",有见识者则分为"手拂子"、"洗脸拂子"或"洗脚拂子"、"抹汗拂子";八是溪流、港湾不分,普遍称溪流为"港",如我湾在港那边,更有"鸭子港"、"港二"等传统村名,至于真正的港湾则不知所谓;九是至亲、表亲不分,叔、表叔统称叔,哥、表哥都叫哥,如此类推。还有很多不分,应城人聪明,遇到无需分清时,就用"么玩堂"、"么玩意"一带而过。天上飞过一只鸟,问:"是个么玩意"。开口发言,欲尽快切题,即说:"这个玩堂,我说点"。
三、哭笑不得的家常话。应城天字第一号的家常话是"吃了吗。"两人见面,双方脱口而出:"哟,吃了吗?"算是打招呼,也算问候,就是早过了吃饭的时间,乍一见面也是如此问候,至于对方是否吃过则全然不在意中,即使被问者贸然回答:"没吃",问者终不过一笑而已。更有甚者,某人如厕出来,急不可耐的另一位一面掖着裤带往厕所里冲,一面也少不了友好地招呼一声"吃了吗",场面虽尴尬但谁都不往心里去。再是"好、好、好"。应城叫"点头磕脑好好好",操这类家常话的多为谦谦君子。某位急心火燎地找上司,"老总,我要请假","好、好、好";"我要借几个钱","好、好、好";"还要耽搁几天","好、好、好";"我老父死了","好、好、好"。还有家常话属扯淡性质。甲看戏归,乙急于打听剧名,问"看的么事?"答:"看的戏"。"晓得看的戏,我问唱的么事?"答:"花鼓子"。"哎呀,晓得,我问'点'的么事?"答:"点的夜壶灯"。问者怒,"老子问么名字"。答:"早说唦,沈万三"。还有家常话更离谱。爷爷逗小孙子:"哦,你爸爸呢?哦。你妈妈呢,哦日"。
四、没有恶意的骂人话。传统的应城骂人话既粗俗,又下流,可谓不堪入耳,却又不绝于耳。幸亏这家伙大都失传了,不然,至少会羞煞半城少男少女,我们小时候,伙伴们在一起开口就是"妈的×"、"日你妈"。就好像小猫小狗你撕我咬,不过一种交流。也有些母亲咬牙切齿骂自己的子女,至今想起来还毛骨悚然。我有一街坊,那母亲子女多,家又穷,遇到烦恼,她可以数数呐呐对着孩子骂上几天几夜:"狗日的"、"翻抛的"、"挡炮子的"、"筑短棺材的"、"发瘟的"、"短命的"、"赶杀场的"。把无数个"的"编成或高或低的音律,直叫到声嘶力竭。我也经常看见她搂着自己这些"怎么的、怎么的"的孩子心肝宝贝似的亲昵。在当年,她骂也好,亲也罢,谁也不当回事。传统应城的骂人话中,还有两个字很有意思:"啫"、"墨"。某人张狂,有人骂曰:"你啫个么事","看你还能啫几天"。子女撒娇,父母会说:"莫啫唦"。至于"墨"则府身可拾,"你这个墨"、"你这个墨须子"、"墨入的",其实很多人并不知道"墨"为何物。据考证即男性生殖器。传说一未过门的姨妹到姐夫家作客,姐夫在后院洗澡被姨妹撞见,姨妹发现姐夫胯下有一个乌漆墨黑的家伙,吃惊不小,就去问姐姐,姐姐说,你姐夫爱读书,那胯里是一条墨。姨妹说,那么大的一筒墨,挨起来可不是好玩的。
五、往"死"里夸张。传统应城话的夸张其极限直至死。高兴起来说"笑死了";遇到麻烦说"呕死了";听到冤枉话则曰"气死了";摔了一跤,说差点"跶死了";小孩淘气,父母说,莫把我"磨死了";事有意外,惊呼"吓死了";夫妻亲热,说"快活死了";有老者生病,对前来探望的人谈笑风生,其间也忘不了逗逗自己,"我是住在茅屎隔壁--离死(屎)不远了。"这种往"死"里夸张,把应城人的喜怒哀乐,把老百姓的大喜大悲,极至化地宣泄出来。其实,用"死"表达,既是语言的夸大,也是心理的扩张。有笑话说,两夫妻亲热,媳妇说,"快活死了",婆婆听到了,十分生气,对公公说,"把老子呕死了",老头子胳膊一扬喊正欲做饭的女儿,"下午少打两斤米,死了两个人呢!"这是传统应城人难得的谐谑和放纵。往"死"里夸张,有时甚至咬牙切齿。恨某人,说:"老子整死你"、"擘死你"、"捶死你"、"死也不答应你";恨么事,说:"老子搞死了也要把你搞团圆";恨某物,说:"跟老子死开去"。朋友之间,爱得深时,甚至边拥抱边诅咒,"你这个死狗日的","怎么不死啊?"。用"死"来发泄,也是应城传统话中的常见火花,某人耍赖有人则会鄙薄,"小媳妇吊颈--拿死吓人";批评某人的缺点错误,则常有"死猪"、"死狗"的咒怨,还有"死猪不怕开水烫"、"鸭子死了嘴壳子硬"、"死蛤蟆说出尿来"等等。把一些常见的错误与极刑连在一起尽管有些残酷,但是听话的人可以连喷嚏都不打,满腹坦然。
六、独具特色的几个单音词。传统应城话中有几个独具特色的单音词,在外地人听来,简直是语言的糟粕,而应城人则沿袭千百年,直至近年才有所淡忘。一是"烧",天热为"烧热",天冷为"烧冷",走快了说"烧走",干狠了说"烧搞"。"烧"有加重语气之意,比如"烧热",外地人会说,"烧么,怎能不热?"应城人则不在意"烧"为何物。二是"紧",某事连续发生,延续不绝,会说"紧搞"。丈夫请客,吃了几个小时,妻会在厨房埋怨,"紧吃,紧吃,不搞事?"用现在的话理解,"紧"有抓紧的意思,但应城人不在意这些,用个"紧"字就表达了对某事的看法。三是"哈","哈"有"很"的意思,说某人好,加强语气就说"哈好";说某人很坏,表达出来的就是"哈邪";玩得高兴,说今天"哈好玩";倒了霉,说"哈入气"。四是"下"(念"哈"的入声),"下"可以理解为都,请客时说"你们'下'来";逐客时说"'下'跟老子滚起走";这个"下"已经有多年没有听到了,因其太土,怕是真正的传失了。五是"掇"。"把碗端好"为"把碗掇好"。示意别人出手,说"你手上掇豆腐了"。至于说某人"冻得掇倒",某家小孩"长得象个掇宝"就只能意会,不可深究了。由这些单音词,想到老应城话的一个特点就是短促随意。某青年带回一"洋"媳妇,婆婆爱之心切,晨起,以油条豆浆招待过早,见媳妇将半截油条塞进嘴里,哽咽不便,婆婆即以四一的节奏:"蘸倒吃,蘸倒吃"。"洋"媳妇以为自己吃相太馋,导致婆婆不快,只得悻悻地站起来。
七、平民百姓的俏皮话。平民百姓谓俏皮话为"咽气话"。一段时间,歇后语盛行,现在很多都忘了,仅记得一句,"屁股头挂炸弹--想(响)不得",十分俏皮,想来让人忍俊不禁。其实,应城也有本土歇后语,不过"外甥打灯笼--照旧(舅)"之类,但传统的应城俏皮话不属此类,而是一些即兴的创作,大多为一些反语。母亲让孩子去读书,父亲讥讽"读瞌许";叫帮忙做点什么事,对曰"做茅屎";欲吃鸡,无,答"吃筲箕";问"麻友":"听头了吗?""听榔头";祝某发财,知不可,答"发棺材";求天下雨,预计无望,会有人散神:"下木鱼";愿某事成功,不以为然,对曰"成鸡公"。"咽气话"实为"丧气话",是一种于幽默和无奈之间的挑逗。甚至有些大不敬。一次我到一农户,这家子穷困潦倒,我进门即套近乎,"烧火了吗?"主答:"烧薄荷"。正如此,"咽气话"大都"咽气"了。
八、俗气而活泛的动词。传统应城话中有许多颇得要领却又难以见诸文字的动词,某一个此类动词甚至可以通跑数家而又家家和谐。嘎(第四声),即可用作"用"、"放"、"搞"、"说"等等。"用什么打人",即"嘎什么打人";某物"放在哪里",即某物"嘎在哪里";问"你搞么事",即"你嘎么事";"瞎说"即"瞎嘎"。有些动作用标准汉语表述时略嫌费劲,可是传统应城话一个字即可表述得入木三分。比如木匠装配木器的榫头,应城话叫"告榫头","告锄头"。某些物件动不得,某病人不能折腾,某宠物或幼畜不能戏耍,可以通用一句"盘不得"代替。一个"攘"字,活泛得可以上天入地。"做饭":"攘饭";"帮你搞":"帮你攘";"整人":"攘人";"够不上":"攘不倒";"打个结头":"攘个结"。至于不经翻译外地人绝对听不懂的一些动词怕是早该失传了。比如:把盖子盖上,叫"康(第三声)倒";踹了一脚,叫"款(第四声)一脚";不着边际地说话,叫"款";把污渍擦掉,叫"支掉";蒙在被子里面,叫"翁在被窝里";提醒某人别开玩笑,叫"莫梅"。如果留心体味,还有不少此类动词,因其活泛倒也管用。如果把这些传统的动词组成一段话,倒是很有特色:"把那酒瓶子九开,嘎到那里,把那把拆椅子告好,我弃攘几个菜来,对拱几杯,再弃翁倒被窝好好睡一告,明朝事多,有猴搞的。"
九、不怕人家笑"就了"。"就了"算是应城传统话之粹,某事做完了说"就了",打断别人的话也说"就了",不可挽回说"就了",及至人死也说"就了"。"就"、"就了" 是应城话中的"市标",走到天涯海角,一个"就"就可识此翁乃应城人也。其实"就"、"就了"是很规范的国语。《辞海》在"就"的条目中诠释曰:"就",成。《史记·礼书》曰"就",绪,"招致儒术之士,令其定仪,十余年不就"。《诗·大雅·常赋》曰"就","不留不处,三事就绪"。可见"就"、"就了"绝对可以登大雅之堂。再者,不管外县市人如何笑话"就"字,应城人讲"就"、"就了"只要吐词清晰,他们笑归笑,也全然听得懂。其中如有学人,定会欣赏这个"就"字来得简洁明快,表述准确。"就"、"就了"翻译成外文,也是很便当的,我请教过外语专家,他们可以用外语脱口而出表达我们的"就"和"就了",而且肯定地说,外国人也听得懂。唯其如此,在大多数传统的应城话失传之后,"就"的生命力依然旺盛。不过,有时候,"就"字用得不当,也会造成一些误会,比如乡邻与外地人谈生意,谈着谈着,心里有底,中止说,"就了,你说了就'就了'"。外地人往往摸不着头脑,搞不清是"成"还是无意谈下去。这种"说了就'就了'"的表述该令其失传。
老辈的应城人,尤其是普通农民,不仅其话语原始,也排斥外地口音,称外地人为"奤子"。不少人其实根本听不懂外地语,就是正宗国语也如隔世之音。我在搬运站工作时,有个老实巴交的老头,外号"接么(妖)"。据说参加过解放战争。退伍时,首长作报告,讲了半天,他一句话都没听进去,最后首长强调,发给你们的津贴,不能浪费,一定要节约。回家后,父母为其找媳妇,他总问对象是不是姊妹中的老么,否则不干。时间长了,别人才悟出他把北方口音的"节约"听成了"接么",为服从命令,非老么不娶。仅此,我们真不难体味,现在的社会真是大大进步了。
传统应城话最大的特点是直白,坦率,急切,勿庸置疑。在应城话中,含蓄和隐晦只是少数城府较深、工于心计者的杰作,绝大多数应城人说起话来如呜锣响鼓,何其痛快!这是我爱应城、 我爱应城人的一种文化纽带和心灵情结。论高雅,这里少有黄钟大吕;论深邃,这里少有咬文嚼字;论隐秘,这里少有鼠窃狗偷。就这么一块坦荡的土地,回响着近乎金戈铁马,又疑是耳鬓厮磨的语言交流,敞露着一种纯洁的自然美。追溯传统应城话之源,我冒昧地推测,很可能源于古老的蛮荒文明。加上千百年的封闭与保守,这种敞露总是那么得意,那么忘形,直至改革开放二十多年,这片土地上的嬉笑怒骂才有了新的生机。但是话说转来,应城人接受外来词汇、接受新的语章句式确也远不及发达地方,时下有发展头脑者口口声声"开盘"、"点击"、"入围"、"煽情",而市井之内,不过"七筒"、"八将"而已;近年来,外地青年嫁接了很多俏皮的词汇,诸如"帖子"、"彩铃"、"利好"、"按揭",而我们很多年轻的父母仅能以令其心肝宝贝做个BYE-BYE的手势为新潮。
请输入验证码